我的祖父對於日本人沒有一般老兵的咬牙切齒,反而有一點尊敬。本來我以為是因為祖母受日本教育,唸北一女的關係(當時叫台北帝國第一女子中學)。祖母唸過高中,學歷比祖父高,算是才女,後來有日本訪客來我們家,十分訝異我祖母能講優雅的古日語(因為現在的日語都是拼音外來語)。

結果日本客人回去之後,很少講他的”豐功偉業”的祖父突然說:「日本人還是這麼認真。懂得欣賞別人…。」難得祖父要講故事,趕緊搬張小板凳聽他講。原來爺爺對日本人的欽佩不是因為祖母的影響,而是來自他在戰場上的經驗。爺爺說:「日本人很少投降,他們通常都戰到最後一兵一卒,寧願自殺,也不被我們俘虜。日本的軍官通常有練劍道、柔道,我們南方人個子小,和日本人差不多,通常六、七個人還制服不了一個日本軍官。後來長官還請了韓國教練來敎我們跆拳道,才勉強三、四個人打的贏,才能俘虜軍官…。」祖父講的韓國人,我後來查了資料,就是後來參加越戰的白馬部隊前身,對日抗戰的時候,很多韓國人投效中國軍隊,協助對付日本人,也有些隨著國府遷台,因此台灣跆拳道還蠻發達的,連祖父都送我去學跆拳道。

工廠有幾個北方大漢,他們都是做鈑金的(就是焊接車體),這些退伍軍人是我爺爺在東北、徐州沿路編進來的弟兄。他們的個性和我爺爺他們這些南方人不大一樣,講話很大聲,也比較直接。對於日本人的看法也和爺爺不同,他們一開口就是日本鬼子,閉口就是日本羔子。其中有個山東大漢叔叔很喜歡和我講話,他做的饅頭是我們工廠的早點,和市面上常見的方形不同,都是又圓又大的圓饅頭,我是上學之後,才知道饅頭有方型,之前我都吃圓形的。

他每次都跟我講他們大刀隊殺日本人的故事:「我們莊傢漢(種田的)本來都學些武術,因為北方土匪多。日本鬼子矮矮小小的,那時候即使我個頭小,一次都能抓兩個,一刀砍一個…。」這些北方大漢還在工廠敎功夫,真的舞起來虎虎生風。有些人士跟過張自忠將軍(就是電影英烈千秋的主角),所以看到電影的時候,老是一把鼻涕一把淚,但是結局很讓他們不滿意,因為他們說張將軍是舉槍自殺的,哪會學日本鬼子切腹。當然他們也不在現場,只是聽來的。我爺爺說:張將軍被冤望成漢奸,其實他是大英雄,電影算是還他公道,細節就不要太計較了。

我發現南方軍人和北方軍人真的差很多,我爺爺的部隊南方人居多,尤其以兩廣人佔大多數,他們很會動腦筋,為工廠想一些能多掙錢的點子。北方人通常不大動腦筋,但是他們很老實,花體力的粗活大多也是他們做。講起戰爭的故事兩邊也大不相同,南方軍人講的比較保守,對日軍有點英雄惜英雄,例如我那個輩公管家,他每次都說他沒被打死是運氣好:「日本人槍法很準,所以要躲好,即使一個小磚頭都能救你的命。跟著你阿公,你阿公頭腦很好,日本人以為我們都是抵抗一下就往後跑,所以從沒想到我們會往前衝,更不會想到我們會繞到他們後面,所以日本人常常是輸在大意。但是肉搏的時候,我們就吃虧了,日本人空手都還可摔倒好幾個,我們總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抓幾個可以問話的,這樣下一次,我們才能想辦法對付其他日本人。」

北方大漢可不吃這套,他們習慣衝過去,用人海戰術消滅日本人,有時候南、北方軍人聚在一起講,你可以看出來北方軍人對南方充滿詭計的作法很瞧不起,有一次饅頭叔叔就說:「日本人有什麼好怕的,衝過去我沒被打死,他們就死定了,還要花什麼腦筋。日本人壞透了,姦淫擄掠什麼都幹,打死一個算少一個禍害。」

北方人對於日本人的痛恨甚至會延燒到台灣人,有時候他們就不大理我祖母。有一次祖母跟我說個故事,我才知道這樣南北差異有多大。當時家眷是能夠跟著軍隊走的,民國36年祖父的軍隊被調往東北,祖母和她的堂姐就跟著一起去,他們都認為是去接收東北,所以順便去旅行。不過船到了大連,聽說共軍已經和國軍激戰起來,港口不安全,祖父管的是軍車資重,不是第一線打仗部隊,因此改往葫蘆島(遼寧境內)登陸,家眷則送往秦皇島(在河北,天津外港),我祖母那時挺個大肚子,懷著我爸爸,和堂姐兩個人就到天津等消息。沒想到我祖母突然早產,因此趕快到天津大醫院去待產,因為寫資料的時候,填了”台灣”,沒想到卻惹了麻煩。

那時候祖母和她堂姐國語並不好,聽的懂,但是講不流利。天津的醫生都會講日語,所以她們就很高興的用日語和醫生溝通。沒想到這幾個醫生很壞,偷偷的用國語講:「他們是台灣人,也就是日本人,不要理他們,把他們弄死,算是少了禍害。」我祖母的堂姐聽到了,嚇死了,趕緊通知祖母,兩個人買了船票坐上往上海的船,因為聽說上海比較國際化,比較文明,不會發生這種事。沒想到,船還沒進上海港,我爸就出生了,所以我爸的名字就和上海港有關。

雖然如此,你問我祖母對於日本人的看法,祖母也有她不同的想法。她不像一些日據時代的老人家只回憶好的一面,反而她認為在日本統治之下,台灣人並沒有尊嚴。她常說:「還是有自己的國家好。」她回憶說:日本人並沒有把台灣人當日本人,而是當成二等公民,日本警察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小攤販打得鼻青臉腫,所以她並不懷念日本時代。但是對於外省人欺負台灣人,她也覺得很不好,還好我的祖父並沒有這樣的氣焰,讓她覺得其實不應該分什麼人種,而是要分好人、壞人。

我爺爺小時候在香港唸書,雖然只唸到初中,但是他很有國際觀,即使和日本人打仗,也曉得要學日本人的優點。因為他常常搬家,所以來到台灣,他就決定把台灣當自己的家,努力學台語(我祖父的台語完全像台灣人一樣流利),娶台灣太太,說自己是台灣人,他當里長的時候,我們家住在台灣人社區,旁邊有兩個外省人眷村,因為祖父的語言能力很好,國台語雙聲帶,廣東話和客家話也可以通,所以對於外省人和台灣人的衝突也極力排解。

從小我在這種環境長大,所以我常常認為族群衝突有時候是根深蒂固的偏見,如果我們願意用我祖父開放的心胸去了解對方,即使以前互相打仗的敵人,之後還是能做好朋友,共創人類未來美好的未來,就像祖父常講的:「人就是要生活,打打殺殺只能活一半,大家牽手共同生活不是很好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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