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語有時候總是不能清楚表達你的意思,對於親密的家人更是如此,我們總是用錯的語言來表達我們的愛,最後受傷的不只是家人,還有傷的最重的自己。我們總會用「無法原諒自己」來折磨自己的靈魂和情緒,搞得人生只有灰暗和失望…。

 

這一晚,多天輾轉難眠的我,出乎意料的爬起來倒水。平日,我總是會在睡前,像是強迫症患者一樣,把所有該做好的事做完,包含倒水這件事。但是,這晚,我就是沒這麼做。

 

自從醫院宣布父親得了癌症末期,我就無法好好入睡。尤其是當醫生在手術與化療之間猶豫,唯恐癌細胞移轉全身的父親成為他第一起的醫病糾紛的時候,我幾乎每晚和惡夢拔河。「開了刀,沒有體力做化療;做了化療,將沒有機會做手術,恐怕你們得做個決定,尤其是病人的傷口無法癒合,便血將會讓他的體力逐漸下降…。」猶豫、掙扎,是我惡夢的連續劇。

 

遠在海外的妹妹給了我這個答案:「哥,我支持你任何決定!」這代表長子、獨子的我,得獨自面對一切的後果,也將面對親友未來的一切指謫。「不趕快治療,恐怕半年有危險,治療好歹能拖兩年。兩年後就看新藥的發展和你父親的命運…。」轉診後的醫生下了最後通牒。

 

轉頭看著面帶難色與畏懼的父親,我很難想像這是從小一手拉拔我長大,一向依靠的強壯身影。現在我只看到蒼老、恐懼和逐漸消逝的生命力,就像一般重病的老人。

 

被我稱為神醫的中醫師給了我全新的希望和擔憂。「你父親的體力還不錯,脈象也沒這麼糟,如果能按照日本癌症外科醫生濟陽高穗的生機飲食療法,配合中藥調理,或許會有機會讓情況控制住…。」在祖父、母親相繼因為癌症過世,化療在我們家人心中是人間最痛苦的折磨。如果只是控制飲食,應該是最輕微的苦難吧!但是在我心中十分清楚,以美食為人生最大樂趣的父親,控制飲食的痛苦不下於化療的酷刑。

 

但是這次,父親親自答應願意配合。雖然我知道這是暫時的妥協,總比完全沒有承諾來得強。「你千萬不能偷吃其他食物喔!」醫生和我聯合的恐嚇,父親輕易而草率的點頭,讓我埋下很深的憂慮。

 

果然如同神醫所料,兩周的用藥讓西醫束手無策的便血控制住了。父親也喜形於色的對我說:「看來是快好了!」我無奈的搖搖頭,不知道該不該潑一桶冷水:「這種病怎麼可能好的了?連神醫都說只能控制住…。」但是一想到:信心是人類克服萬難最大的良藥,我沉默了。而這個沉默代表著我極大的恐慌,我知道災難即將來臨。

 

第三周,父親開始了新的循環,剛看過醫生之後,病情逐漸好轉。不過,這周的第三天,就像糟透的肥皂劇爛劇情,情況急轉直下,父親的狀況又惡化起來。還好,第四天又控制住。心中充滿著疑慮,只能不斷恐嚇父親:「你千萬不要溜出去偷吃喔!」滿口答應的父親,根本不跟我解釋第二天消失一個下午的行蹤。

 

直到這晚,我的情緒崩潰,而懷疑找到了出口。第四晚,連續數周的失眠,讓我做了平常不會做的事,半夜起身開門倒水。廚房燈火通明暗示了某種警告,某種吃東西的吸吮聲證實了三周來的懷疑。踏到廚房口,父親正在吃我買回來拜拜用的一般市場賣的橘子,一半在他手裡、已經咬在嘴裡,剝好的另一半則放在流理臺上,我快步過去,把臺上的半截橘子推走,大喊著說:「你怎麼可以偷吃!」聲音裡沒有對父親的尊敬,只有憤怒!

 

父親快速的把半顆橘子囫圇吞棗的塞進嘴哩,滿嘴橘子的父親嘟噥幾句我聽不懂的藉口,就快速溜回房間,留下憤怒與哀傷淚流滿面的我和隨後趕來的妻子。我心愛的妻子安慰我的說:「沒關係啦!只是半顆橘子,爸已經很克制了,你不要生氣了。」

 

我不知道該怎麼用言語表達我的想法,可能我只是希望父親能克制一段時間,讓病情能進一步好轉。快過年了,我希望至少過年的時候,父親能稍稍吃點像樣的年菜,而不是讓有機餐堆滿桌。但是,當在我推開那半顆橘子時候,我心碎了。心碎的不是父親的貪嘴與不守承諾,而是我這個做兒子的無法把父親照顧好,讓他得受這樣的罪;我的心徹底粉碎的還有:為什麼我無法能用正確的言語表達我的想法,而得用憤怒取代了我想表達的愛?

 

或許溝通就是這麼難,尤其是對親密的家人而言。我們會用熱吵、冷戰去面對我們的愛人,就是沒辦法講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;我們會用任性、出走來應付父母付出的一切,只因為我們認為那是自己身上的緊箍咒,而不是關心的愛;我們更會用連仇人都不用的惡毒言語傷害血濃於水的兄弟姊妹,只因為他們不符合自己對同胞兄弟的期望。甚至,我們只是不小心…就傷了所有的家人。開始生機飲食之後,為了敦促父親嚴格控制飲食,我想到父親向來只聽妹妹的話,打了越洋電話給她,讓她多多勸告父親。不知怎麼搞得,話題會變成我每天都得親自下廚。親愛的小妹以為我是在抱怨日前的辛勞,用「是啊!我照顧我女兒也很累!」來安慰我。讓我心裡升起一種怨毒的想法:「不然,你跟我換好了!」我知道她是無心的,只是想用「大家都一樣」的同理心來安慰我,所以我用沉默來應對。但是內心已經多了道傷疤。

 

溝通是多麼不容易的事,這不是理智與自我控制所管轄的範圍,而是耐心與愛的勢力範圍。強迫嘗試立刻溝通不是東方人的專長和習慣,沉默與包容可能才是更好修補方法。這件事我打算繼續用沉默來完成我繼續得完成的任務,因為沒有人能取代我的工作,也沒人能徹底傳達我想講的內容,遺忘和放眼未來,可能才是最好的溝通方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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